母亲伸出手,抚摸她散落的长发,“兴许,是你外祖父想念我了。”
母亲一露出手,鹂鸟便全部飞起,试图停留到母亲手上。但母亲并没有给它们这个机会,她把女儿搂紧怀中,宽大的衣袖遮住露出的手指。
鸟儿便又四散飞开,落回院子里能歇脚的地方。
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,“母亲,我们是要去宛城吗?”
“不。”母亲的回答毫不犹豫。
在静默很久后,母亲抬头看向东方,精致艳丽的眉眼露出浓郁的哀伤,“回去吧,都回去吧。我不会回去的,永远不会。”
鹂鸟飞起,在院落里盘旋,慢慢的一只只离开,飞往东方,它们来时的家园。
后来,姜佩兮便听闻宛城的王主君逝世,而母亲甚至没有回宛城奔丧。
她不知道母亲和宛城究竟有多大的矛盾,只是自幼她便知道母亲对宛城的抵触。母亲会尽力避开与宛城王氏一起出席宴会,偶尔避无可避,她也会严禁姜佩兮与王氏的两个表兄接触。
眼前出现色彩艳丽的纱裙,姜佩兮抬头向上看去。
阿娜莎在俯视她,目光相触后,她便弯下腰:“你和王氏有亲,是真的吧?”
姜佩兮以沉默应对,她不知道阿娜莎目的何在。
“你要是和王氏有亲,我一定救你。要不是,我也会救你,但你不能骗我,你得和我说实话。”
靠着冰冷的墙壁,头顶光线刺目,姜佩兮不由眯起眼睛,“你是世家的人。”
阿娜莎俯视眼前温室娇花一样的中原女子。
“你是宛城王氏的人。”
她的语气很笃定。
阿娜莎问她,“为什么你这么肯定?”
姜佩兮淡笑:“鹂鸟,我在母亲那见过。”
阿娜莎在她的身边坐下,她偏头看向这个美貌的中原女子,抬眼看人时清冷高傲,垂眸颔首却是说不尽的温柔缱绻。
这样美貌的人,她的丈夫怎么可能放手呢?
“你能顺利和离吗?”
姜佩兮想了想,诚恳回答:“可能有些麻烦,但他……我夫君已经答应我了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追过来?在家等不好吗?”
“我怕夜长梦多。”
阿娜莎撇了撇嘴,一手托腮,“你为什么要和离啊?”
姜佩兮一时沉默,她垂眸望着地面,并不答话。
“是不是他太丑了?”
周朔在美人成堆的世家里不起眼,但和丑绝对没关系,姜佩兮得为他正名,“不,他还算周正。”
“那他脾气很坏?”阿娜莎见过一些中原商人,他们做生意时极为油滑,但对女人却很暴戾。
那更牛马不相及了,周朔的脾气实在没法再好,他温和周到,耐心细致。就是上辈子他们关系最差的时候,周朔也没朝她发过火。
倒是后来的她,脾气越来越大,动辄摔砸。
她摔了东西,周朔就弯腰拾捡;发现她脾气收不住,周朔就会退出去,等后面侍女来收拾。
对着周朔,很多刺耳的话不假思索便骂出了口。那些话,事后她自己都觉得过分。但周朔一直是淡淡的,从不会和她争吵。
她对周朔说过什么?
她看着周朔冷笑,对他的解释一字不信:“那你怎么还活着?”
“你为什么不死呢?你怎么不去死呢?”
周朔眼睫颤了颤,抬眼看向她眸子漆深幽暗,“姜郡君期望我死吗?”
“求之不得。”她向周朔走去,想说出更多尖刻的话语。
但周朔将地上的瓷片捡起,温声关照她:“郡君当心脚下。”
那时的周朔早已不是被建兴排斥的寒门远支,周氏效忠主家的近亲旁支要么被囚禁,要么被发配。
新主年幼,他便代主君掌管一切,整个建兴,以他马首是瞻。就连京都的帝王,也对他频频示好,以求拉拢。
周朔不再需要借助她的身份抬高自己,他已经成为世家交口称赞的权贵。但他仍旧对她恭敬客气,礼数完备。他们仍旧是夫妻,却无半点夫妻情分。
“不,他脾气很好,品性也好。”在沉默了很久后,姜佩兮如是说道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和离啊?”阿娜莎再次询问。
“不合适,我和他性格相反,出身悬殊,我们本不该有交集。”
“这不是根本理由。”阿娜莎望着眉宇染上哀愁的女子,她似乎陷入了什么痛苦之中。
阿娜莎看着这个娇花一样的精致美人,她无法经历任何风雨,中原世家女子的悲哀便是只能如菟丝花一样攀附。
她们自幼被捧在高阁,被呵护供养着,等到了年纪,就是交易的筹码。终其一生,她们没有半点自己的抉择。
“我和我丈夫也很不一样,他甚至不是我草原的儿郎,但我愿意在长生天的见证下与他结缘。尽管他家里烦邹邹的,他也总是很忙,可我不后悔,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其实我随时能回草原,但我并不想离开,我爱他,我乐意和他在一起。”
姜佩兮抬眸看向阿娜莎,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阳光晶莹剔透,在谈起丈夫时里面耀着光彩,自信爽朗。
“其实你想和离的原因很简单,你不爱他。”
姜佩兮怔愣半晌,不由苦笑,她看着地上粗劣的沙土,放缓了声音:“我们不相爱。我讨厌他家的一切,也不愿意为他忍受留下。”
似乎想通了什么,姜佩兮舒了一口气,承认后她有一种莫名的坦然,“我的确不爱他。”
“他也不能为你离开家里吗?”
“绝不可能。”
“他直白和你说的吗?你问过他吗?”
“不用问,我很清楚。”
阿娜莎不由叹气,“看来他也不爱你。”
“这真是太糟了。”阿娜莎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惋惜,“这样的婚姻实在太遭。”
“既然你们没一个爱对方,你为什么会和他成婚?”阿娜莎同情地看着她,“你刚刚说是家里安排的婚事,一点你自己的选择都没有吗?”
姜佩兮苦笑摇头。
阿娜莎握住她的手,承诺道:“等出去后,我一定帮你和离。没感情的婚姻绝不能继续,你和离是对的。”
姜佩兮失笑。
她大约能猜测出,阿娜莎是嫁给王氏子弟了,王氏一个个眼高于顶,极度排外,真不知她丈夫对她死心塌地到了什么地步,又花了多大代价才能说服家里。
阿商的眼珠子在姜佩兮和阿娜莎之间来回转圈。她是周氏的仆从,此次姜夫人命她侍候,她本以为是得了主子青睐,要在建兴扬眉吐气了。
结果闹半天,姜夫人要离开建兴了?
而眼前这个外邦女子,真是大言不惭。夫人和周司簿的婚事,哪是她能插手的?
周氏鼎盛时,弄死帝王也不过是点点头的事。
周氏是延续三千年的大世家,论起资历,就是宛城王氏也不能与之相提。
如今建兴是落魄了,但弄死一个外邦女子和踩死蚂蚁一样简单。
姜佩兮并不需要她的帮助,一个外族女子能帮她什么,就是王氏主家也没法插手建兴和江陵的交易。
但阿娜莎绝不能插手她和周朔的和离,周兴月可没那么好性。
“不用,我可以和离的。不过他家里麻烦些,但我夫君脾性很好,他会帮我说服他们家里的。”
阿娜莎看着她,诚恳认真:“我会帮你的。”
第17章
傍晚的夕阳垂落在天边,边地辽阔,整片天空都染上了红色。
火红的云霞占据了大半的天空,红艳的颜色看得让人心惊。
周朔拿着册帛匆匆从沙地上走过,掀门帘进房时,他不由抬头看向天边的霞光。
烈火一样的云彩霸道地燃烧着碧蓝的天空,像是夜晚将燃起的火光。
他不由皱眉,他总觉得有一股不安萦绕在心头,人质真的能安全逃出吗?
然而此刻已经不能再反悔,王周两家埋伏的人马已经就位,只待太阳落下,攻势就会发起。
周朔走进房屋,摊开册帛,借着烛台的火光看邙山的地形图。
这张图他已经研究过许多遍,细致寻找每一条可能有人质逃跑的小道。但他仍旧不放心,生怕看漏了一条,遗漏一个人的生命。
门帘被再次掀开,霞光暗了些,投进来的光不再刺眼。沛荣快步走到周朔身边,禀告道:“姚县公安排了人马,也打算去邙山伏击。”
“他打算在哪伏击?”
沛荣在图册上指了一处地方。后山的大路出口。
周朔眉梢微动,“王郡公怎么说?”
“王郡公说他负责前山,后山他管不着。山两侧和后山都是周氏的管辖范围,让姚县公征得您的同意就行。”
王氏从前山攻入,匪徒只会正面应对。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进攻,逃跑意味着流散,一旦流散不再团结,他们的死期近在眼前。一群亡命之徒,没有逃奔的资格。
王柏已经说过,他在人质里的内应会带着人质从小路四散逃下山。人质也不可能走大路逃跑。
大路开阔一览无余,哪个人质会从挑大路逃?不是当活靶子吗?
王柏倒是好算盘,懒得和姚籍攀扯,把麻烦直接丢给他。
围攻的人马倒是不缺,但搜寻救援人质的人手却难以安排。
王氏人马全数攻山,周朔也抽出大半周氏兵马给他调配。周氏剩下的小半人得安排去救人质,还得留人守住本营。
姚氏若真想帮忙,不如一起去救人。
但周朔光是想想姚籍对人质的态度便罢了,让他去救人质,不添麻烦就是开恩。